被关了好些日子,邢骁霏第一次被带到了通讯室。
第一军那个上尉,就坦坦然坐在平时刘明仁坐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虽然没有耀武扬威的脸色,但一副胜者的气势彰显无疑。
当新第四路军上尉,闻到了老第八集团军少校身上传来的一股子汗酸味儿时,他下意识地掩了掩鼻子,吩咐道:“你去收拾收拾,洗个澡,等会儿有人要见你。”
邢骁霏默默点了点头。
冷水,有肥皂,换上干净衣服,邢骁霏没被带回机库,而是叫在外头等着。
他特意向前走了两步,从阴凉中站到了日头下,微微闭上眼睛,让发烫的阳光烤着自己,鼻子也闻到青草树木的芬芳。若干天前,他才带着人从江里挑水,逐一逐一浇过这些花树。
过了十来分钟,上尉带着十来个人在通讯室外列成一排,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大门。
副驾跳下来一个高个军官,殷勤地拉开后门,后门下来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后座另一侧,下来了一个穿黑衣服带墨镜的中年人。
宋掌柜!邢骁霏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真的,帮过你的人,才会再帮你!这种关键时候,最惦记自己的毕竟还是蔡老爷子。
宋掌柜也看见了邢骁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那边上尉带着人已经簇拥着了高个军官,一口一个刘参谋地叫着。
刘参谋目光看向邢骁霏,下巴点了点意示询问。上尉赶紧点头称是。刘参谋笑容满面地凑近妇女身边低语了两句,中年妇人矜持地点点头,转头便和宋掌柜讲起来。
一会儿宋掌柜就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了上尉,上尉连忙摇手推辞。刘参谋骂了两句,上尉和他带的人都被骂笑起来,就收了钱。嘴里喊道“邢少校,请你过来一下。”
宋掌柜往前一步,给他介绍道“这位老会长的故交,你要叫余姨,这位是刘参谋,余司令最贴身的人。”
“余姨您好,刘参谋你好。”邢骁霏一一叫了。
余姨笑道:“好啦,现在没事了。骁霏你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收拾收拾,和宋掌柜一起返广州吧。”
上尉连忙说:“邢少校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这里。”一挥手,有人立刻跑去把邢骁霏的旧藤箱子拿了来。“少校请清点一下。”
邢骁霏点点头,不碰箱子,朝余姨躬身道“余姨,今次真的太谢谢您了,我这边还有一位姓贺的朋友,您看能不能……”
宋掌柜连忙咳嗽一声,余姨却道“没事没事,这有什么的。小刘,你去给看看有没有姓贺的,是不是大事。”
“好好,我这就去打电话问问,很快很快。”刘参谋一边说,一边瞧了邢骁霏一眼,让上尉带着快步去通讯室了。
宋掌柜埋怨道:“骁霏,你这不是给余姨添麻烦吗?”邢骁霏自知理亏,但这事又不能不办,厚着脸皮堆起一脸憨笑。
余姨摇手道:“宋掌柜你千祈莫这么见外,就算麻烦能麻烦得了几多啊,多得过原先蔡老爷帮衬我一家吗?”
又转向邢骁霏道:“倒是你这后生,重义气,念交情,嗯,有点蔡老爷当年的样子,不错不错。”
邢骁霏道:“谢谢余姨!蔡公对我那才真是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
“好好好,知恩图报,不枉蔡老爷要你做家人呐。”余姨笑容满面地道。
听到家人两字儿,邢骁霏心里莫名一酸,脸上挤得出笑容,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光他数得出来的,蔡老爷子已经帮了他四次大忙,都是大恩德,航校及时报名,击败南拳王,给他买来了布伦海姆,现在又在困境中救他脱身,一点一滴,对他真是比家人更胜家人,而他,却无法兑现承诺,实在愧对老人啊。
这时刘参谋和上尉出了来,刘参谋笑道:“确实有这么个人,有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现在就可以带他一起走啦。”
上尉也赶紧道:“现在多了邢少校和这位贺先生,怕不够坐,要是不嫌弃的话,机场也派辆车送送他们吧。”
邢骁霏早感受到了刘参谋对余姨的巴结之意,现在更体会到这位余姨说句话有多好使了,她也姓余,估计八成是余汉谋的家里人了,而且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家人,是很受余汉谋敬重的那种,地位肯定非同一般。
脱身当然求之不得,可这一来,不光是又欠蔡老爷子还不完的恩,而且,虽说他是第一军抓的,但好像还欠了余家这位余姨一个人情。
……
宋掌柜说陪着余姨还有事,邢骁霏和贺五两人乘坐机场的吉普车,长途跋涉,一直把他们送到了罗记纸扎店。
一路通行无阻,看这架势,邢骁霏这才知道广州多半也被余汉谋第一军掌握了,现在应该不叫第一军了,叫第四路军。
邢骁霏先没进店里,就近找了个旅馆开了房,先和贺五安顿下来。
贺五洗澡了洗了大半个钟头,出来才恢复了六分原来模样,镜子看看自己头发实在太长看不下去,跑去理发刮胡子了。
邢骁霏也趁这时间去纸扎店打个招呼,里面还是那个相熟的伙计在,见到他呀的一声,“邢爷,你可出来了。都担心你呢。”
“是啊,宋掌柜把我出来了。”邢骁霏心里一暖,笑了笑,问他:“布伦海姆在沙梨园吧?阿祖阿满他们降落还安全吧。”
“没在沙梨园,前些天不是动荡嘛,乱哄哄的,宋掌柜叫人带他俩飞到香港去了。”
“那就好。”邢骁霏点头道,又问伙计要了最近的报纸。坐下来慢慢把几份报纸新闻版都看了一遍。
放下报纸,抬头问:“那现在广州,就变成余汉谋当家了?”
伙计点点头,又嘻嘻一笑:“当不全。宋掌柜说,余汉谋只管军,李汉魂可能会当省主席管民。钱,大头归宋子文管。”
“哦,那陈总司令怎样了?”
“跟布伦海姆一样,早就去香港喽。”伙计很轻松地说。“空军跑光光的那天,18号,南天王就走啦。”
“啊,空军真的全都叛了?”邢骁霏一听 心里咔嚓一下,好像折断了一根筷子。18号,太快了!他在机库里还没见到贺五呢。
全明白了,难怪陈济棠这么快就全败了!没了空军,这仗根本没法打!这就是翁半仙算出来那个“机不可失”四字正解了吧!
急忙问道:“空军叛了,那林处长刘主任他们怎么样,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这真不知道。”伙计摇了摇头。“会不会也跑香港去了?听说林公子老爹是跟着南天王一起去香港了。”
邢骁霏默默点了点头,很有点“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从机库里出来,仿佛一切都变了,他心头一阵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还是和贺五一起去看看聂先生,求些指点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