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一进寝殿便跪下,膝行至榻前,跪伏于地叩拜,口中道:“荣晚来,让父亲受惊,万死莫恕!”
帷帐中传出皇帝声音,语速缓慢,声音细微。“我儿不用多礼,近前来。”
晋王起身拨开帷帐,见皇帝脸色枯黄,气息不匀,勉力想要坐起。赶紧上前托住皇帝后背,将他慢慢扶起,又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帮着捋顺气息。
晋王落泪道:“才两日不见,父亲怎会病重若此,儿心中实在难过。”又转头对着武进说:“速传太医!”
武进忙拎起跪在大殿一侧的小内侍,让他带自己的两名轻伤的弟兄去召太医入殿。
可能是因为晋王到来,让皇帝的情绪稍好了些。晋王亲自斟水喂给皇帝,待见有所缓和,两父子才小声交谈。因为留在寝殿前防卫,武进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见晋王竟然又落泪,还点头称喏,而皇帝则欣慰点头。
待太医到来,武进便随着太医和同来的内侍进了寝殿,见一切正常又躬身退出,仍与几名亲卫防卫在殿前。铁卫从腰囊中取出金疮药和包布,给武进后背撒上药粉止血,用包布简单扎。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有累及骨骼,只是皮肉伤口很长。
处理好伤口,武进示意几人相互包扎,戴上了蒙面包布,他不愿意被人在此认出。
不久后又有几位臣工陆续到来,为防意外均被武进等拦在寝殿之外。直到当朝太师冯道拄着拐杖到来时,武进才行礼让行,并亲自扶着太师来到寝殿前请见。冯太师虽年迈却眼神犀利,小声叫了武进的名字,武进略略点头回应。
“圣上请太师觐见。范侍郎、王侍郎若在也一并宣召。”晋王差内侍出来宣召。
太师冯道、兵部侍郎范质和户部侍郎王溥随内侍进入寝殿面圣。
太医治疗有效,也许是皇帝回光返照,此时话语再不是低声,守在寝殿前的武进等人都听得清晰。
皇帝对太师、范质、王溥三人说:“朕意已决,传帝位与晋王。三位都是本朝重臣,应竭力辅佐。”三人言喏,拜伏于地。随后又向晋王行君臣大礼,晋王作揖回礼。
不久,内侍又来宣殿前督指挥使李重进、殿前都检点张永德面圣。李重进和张永德可能早已经到了殿前,内侍刚刚宣召,两人就自殿外进来。两人身着盔甲,腰悬铁剑,相互离着几步也进寝殿。
内侍等张、李两人进寝殿后,向武进使了眼色,武进自然明白是晋王召己入内随侍,以防意外。武进便在几人后进入寝殿,立在靠近殿门一侧,手却抓着绑在背后的两柄短刀的刀柄。
李重进一到寝殿就解下了腰间长剑,立在墙边,再在塌前跪倒,口中大声称有罪;张永德却丝毫不显慌乱,也未解下长剑,走到榻前才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着张、李二人目有怒火,先叫李重进近前说话。“我念在你是我唯一的外甥,继承李家血脉的份上,今日的事便不再追究,但只此一回。你现在向晋王行君臣之礼,以后要忠心侍奉他不可违逆。”李重进抬头见皇帝面色郑重,目光严厉,只好俯身下拜,称晋王郭荣为君,并言忠心侍奉绝无二心。
皇帝又对张永德说:“你与晋王均有军功,但晋王治国理政之能你远不及。你恃宠而骄,常以储君自居结交权贵,这些我早就知道。因为不愿让我唯一的爱女伤心,所以没有严惩你。今日我已在几位重臣面前传位给晋王,今后你当守臣子之道,绝不生逆反之心。如果你尽心辅佐,晋王必会保你高官厚爵,世代无虞。知道了吗?”张永德听到此时表情却显得狰狞。
武进猜想,张永德此时可能不理解皇帝岳父为什么要传位给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晋王,一时间竟呆住没了回应。冯道此时站在张永德旁边,用袍袖轻轻拂了他一下,张永德才猛然醒转过来,赶紧拜倒称绝不敢有逆反之心,愿竭力辅佐晋王。
圣上苦笑,对晋王说:“范质、王溥是治世之才,让他们成为宰相辅佐你,我也就放心了。”众人又向晋王跪拜,而晋王一一扶起并称谢。许是皇帝刚刚说话太多,此时体力有些不支,由小内侍扶着躺下,由晋王在旁亲自服侍,其他人知趣行礼后离开寝殿。
武进见晋王亲卫已经到来,便向晋王辞别,带众弟兄乘坐内侍安排的马车离开皇宫返回家里治伤。
刚一到家,脸色苍白的武进命令全家护卫全部着甲戒备,将府中所藏强弩分发至每位护卫。同时,武进让铁东亲自带人将徐家三口接来武家,又差人通知武家和徐家有关生意全部歇业五日,严防有变。王德生、刘蔼、张奇、王象和其他武进的旧时同窗好友也都接到了告知,都集中于军器监和诸冶监公事房,由公署护卫保护。
待各项都已部署完毕,武进才放心治伤,在客室里好不容易才褪下已经被血黏住的武服,露出背上的伤口。进妈只是看了一眼就心疼得留下眼泪,老武还算镇静,皱着眉头呲着牙看着医者为武进查看伤口。竖条的长伤口,虽不及骨却也很深,加上没有及时包扎,现在皮肉都已翻起,看着都瘆人。
对于伤口,医者只能止血后撒上外伤药再紧固包扎,这样也可以但是愈合较慢,也容易感染发炎。武进让铁卫取来房间里的铁盒子,里面是一个白瓷瓶和一个麻布小包。白瓷瓶里是武进前些天蒸馏出来的烈酒,当时尝过辣度应该达能到六十几度,可以用来消毒;麻布小包里是用羊肠制作的一小卷肠线和一根像鱼钩一样的钢针,这也是武进试制的缝合伤口用的。
信不过铁东和铁卫,那粗手指头根本拿不明白针线,缝得歪歪扭扭在意料之中,深浅就不好说了。进妈的女红手艺肯定没问题,但是缝皮肉可不是缝衣服,会不会心疼晕过去都不知道。正在为让谁缝合而为难的时候,梅儿听说武进受伤到底是忍不住来探视,却见几个大男人杵在那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也没别人可选,梅儿只好拿过用高度酒泡过的针线准备为武进缝合伤口。
医者用瓷瓶里的酒为武进清洗了伤口,梅儿拿着针线站在一旁紧张到手抖。武进轻轻握住梅儿的小手,忍着伤口痛楚挤出笑容鼓励着梅儿。梅儿虽紧张却没有惊慌,先拿过那片包裹针线的麻布试了下针,这弯曲的针对接缝合还真是方便,不知道武进是如何想出来的。
稳了稳心神,正准备开始从上至下缝合伤口,刚触及武进后背先红了脸。武进扭过头勉力笑着轻声说:“便当做平日做女红即可,好不好看的不要紧。”
只是听了这句话,梅儿的大眼睛里泪水一下子就滑出来,扭过头去擦泪。
武进让铁卫将瓷瓶递过来,将里面剩下的一小半烈酒一饮而尽,等着延入腹中的火线的酒劲升起。梅儿擦干泪,还是下了决心,一手轻按住伤口两边的肉皮,一手的针线在皮肉上进出缝合起来。
酒劲还是不够大,皮肉伤的痛楚虽没有痛入骨髓也让武进头上、身上渗出阵阵冷汗,连身下的床铺都湿了一片。忍着忍着,武进觉得头晕起来,迷糊着就没了知觉。
铁东和铁卫、医者虽然常见创伤,但是毕竟没有见过用针线缝合。看着梅儿一针针缝合伤口,心里也随着针线进出皮肉一起颤着,尤其是每缝合上一针还要拉起来紧一紧,更是肝颤。终于缝合好,医者忙拿过伤药敷上,用热水煮过又用炭斗烫干的新麻布一圈圈包扎起来。过程中武进没发出一点声音,开始时身体发抖能看出来是硬忍着,缝到一半时连抖动都没有了。
铁东和铁卫见武进这般硬气,不禁心里赞叹:好汉子!
等医者处理好,带梅儿出去熬煮清热内服药,他二人才小声唤着武进。唤了几声都没有反应,铁卫蹲身看武进才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这家伙还用手指去探了探鼻息,被铁东一脚磞出去老远,就是外伤还能要了命,用得着这么试么!
进妈和老武不放心,一直在外间心急等着,见房门开了便迎上去,却见铁卫捂着鼻子瘸着腿晃了出来。还以为有什么事,两口子赶紧进去看武进,进妈人还没进屋,已经哭出了声。
进了客室见铁东站在一旁护着才放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老武才长出了口气。进妈在他身后使劲咬手,抖着身子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家主、夫人请放心,进哥只是在休息,伤势已经无碍。梅儿弟妹已经虽医者去煮药了,还麻烦夫人吩咐厨房做些补血的药食,等下进哥醒了好补一补。”铁东看见两人也明白是太过担心,但是留在客室里也只会更担心。
进妈点点头便出去了,只留下老武和铁东。
老武问:“东哥,进儿几人可是在宫里遇险?为何都受伤回来?”
铁东施礼答:“听小卫说他们几人为护陛下阻拦谋反禁军,杀了几十人都已脱力才等到晋王和骑兵冲破宫禁赶到。当时要是再晚片刻,第二队禁军继续扑上,几人必定会身死当场,当真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
老武听到这到吸一口凉气,扶着墙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仍然颤着。
缓了好一会老武才继续说话:“我在这看着进儿就好,东哥带医者去给其他几人好生医治。都是陪着进儿死里逃生过来的,都算是武家的恩人。”
“不敢当!过了此次,我等都是进哥的结义兄弟,护着进哥是当分之事,家主不必感怀。”
“去吧。顺便唤姜管事来。”
“喏!”铁东答应后便出去寻姜伯了。
姜伯小跑着到了客室门口,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老姜,去找夫人取百两黄金,分作十份给随进哥回来的这些老兵。要代我多说感激的话。另外,和医馆说,一应诊费都由武家出,所需之物只拣最好的用。”
“喏!”
“还有,让人去郑门等着,估算着葛老今日也该到京都了。去吧。”
“喏!”
姜伯蹑手蹑脚出门,关上门口小跑着出去办事了。
宫内风波刚熄,京都内仍是一片肃杀之气,除了小吏和百姓还如往日一样生活外,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士家大族,都在全力找关系打听宫中的讯息,也尽可能调配自家的资源要么做出防卫,要么找寻对己有利的契机。
当日夜,久历风雨的皇帝还是没有挨过这一日,怀着对江山社稷的恋恋不舍和对晋王郭荣的殷切期望薨于滋德殿,享年五十一岁,谥号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太祖离去前特意留下遗愿,要求简葬于嵩陵。
因为继位,新帝郭荣必须在太祖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后才能登基,组织举国吊唁,但在前一夜中发生的夺位危机让本该马上进行的国丧也暗藏危情。冯太师认为应遵从孝道而昭告天下,但两位先帝指认的宰相却不赞成,认为应秘不发丧,待尽快理顺朝纲、消除风险后再昭告不迟。
新帝自然想尽早登基,以防再有变化,也不愿让外界说他有损孝道,但更担心社稷存危辜负了先帝嘱托,犹豫再三后还是同意了两位宰辅的意见,选择暂不发丧,并要求所有知情者严守秘密,不得丝毫外传。令凡知晓此事者,均暂留滞于崇政殿内,却唯独没有留下潜入宫中的武进几人。
没有留下武进等人不见得是完全信任,更可能的是要淡化或隐藏曾发生于滋德殿内的一场生死争斗。这些情况是武进后来从暗中得来的情报里知道的。
先帝驾崩第二日,三省发下诏书,令军器监监丞武进权京都府司曹(权,临时;司法审判职权)、兵曹(京畿禁军调配职权)。因殿前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现在均在崇政殿中滞留,武进暂时统一调配殿前司与侍卫司两司之兵。
武进第一时间封锁各城门缉拿逆犯,部署刘蔼、王德生等亲信突审前夜在御书房中密谋的宦官、武将,结合已有情报,将涉谋内监、禁军将领全部扣押。为进一步搜集证据,武进进言请在内城一处偏僻衙署设立临审司查此违逆案,并请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兵部派员共同会审,对扣押人等进行审问。
经主政宰辅同意,武进协同各部吏员启动会审。经查,共有高阶内监、禁军、官吏等三十一人参与谋逆,招供签押呈晋王、宰辅批示。
同时,兵部尚书范质重新调配主力四军,重点加强对北汉、南唐、后蜀、辽等敌对势力大举进犯的防范。中书侍郎王溥督促鸿胪寺向敌对各方派出使节,就各方共建商贸、民生等事进行和谈,其实和谈是表,暂时稳定形势是里。
晋王十分欣赏武进智勇,对武进能够培养出一众能做到暗夜潜行,战斗力惊人又悍不畏死的护卫十分欣赏。武进当然知道这位新君的担忧之处,主动向晋王进言,请殿下敕命他手下十二名护卫以军教职,在禁军中选拔和训练军士,组成皇帝直属的御林禁卫军。只需一年时间,特别护卫队就可以扩编为百人队,京畿之地再无人可行武力刺杀威胁,这其中必然包括武进等人在内。晋王非常满意武进的忠诚和聪慧,准备更加重用他。
在肃清内部反对势力和稳住外部敌对势力后,晋王郭荣在先帝驾崩五天后,在先帝灵柩前承继帝位,正式登基,年号显德,后世称其为周世宗。
显德元年三月,周世宗亲征北汉,却不让太师冯道随行,而命他担任太祖皇帝山陵使,主持太祖丧事。四月,周太祖入葬嵩陵,十七日太师病逝。冯太师的离世是门阀士族势力在朝堂上的巨大损失,周朝庭为数不多的精干老臣又折损了一位。世宗听闻丧讯,罢朝三日,册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赐谥文懿。
对于冯太师的病逝,武进十分伤心。老人家对武进十分看重,常常在仕途发展和生活上给予极大的关照,是武进非常信赖和尊重的长者。虽然太师在朝堂上代表旧士族,但他从未对朝中新贵和年轻官吏有丝毫轻视和做出打压之举,确实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之所以被特意安排主持太祖丧事和建陵,其中也不仅因为太师所处势力阶层的原因,也与他敢于向周世宗耿直谏言和反对皇帝亲征有些关系,也是武进很难接受的原因。关于这部分内容会在接下来的一章中具体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