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所在的荆州是南平国的首府。南平为十国之一,是武信王高季兴在梁(朱温建立)时建立,唐(李存勖建立)时获得册封,所辖之地仅有荆、归、峡三州,实属小国寡民。其地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西部,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经济颇为繁荣。荆州是南平国首府,统治机构设在江陵府,是南平国中最为安定和富庶之地。
南平国现在的掌舵人高保融是高季兴之孙,其奉守高家世代遵循的“事中原王朝”政策,也努力与四邻地方交好,南平由此躲过了中原多次因政权更替引发的战火,多年来也算平稳安定,算是诸大国间的缓冲区。
武家祖籍幽州,世代均有子弟为官,属于士人阶层但也只是三流开外。倒是进妈家世显赫,娘家原本就是有些势力的地方豪强,亲妹妹先嫁濮州刺史武从谏之子,后又改嫁给当时的大将郭威,现在已封吴国夫人。当年也是有这层关系,老武得以进入郭威的视线,又因才学出众、心有韬略成为郭威的亲信幕僚。
老武生性耿直淡泊,成为幕僚也只为在这乱世中求得安稳,内心并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虽说是幕僚,老武却协助郭威管理地方事务和军队后勤,既有着不弱于官员的权势又不被官场规则所左右,才勉强在郭威身边呆了数年,但渐生退意。在主公郭威即将赴汴梁任枢密使时,老武终于下了决心请辞,欲归隐南平。郭威本来不舍,但见他退意坚决,加上有亲戚关系不好勉强,才同意。又感老武的才学和多年忠心侍奉,赏赐了不少财帛外还特意向南平王高保融举荐。
南平王虽然不想得罪大权在握的郭威,但对老武还是心存猜忌,几经权衡之后只给了个中牧监的闲职,却得老武中意。中牧监的职责是负责管理南平供给府衙和军队使用的官马,但南平自身并不产良马,因此官马多是从他地购买,加上南平国几年来都没有较大战事,军马损耗不大,采购的肥差也掌握于高家亲族,所以老武这个中牧监平时都不用到内府坐班,只在手续交割时露面签押便行了。
既然是闲职,自然也没有参与政事的份,最后连定期朝见都给免了,这也正中老武下怀。做闲官是坏事也是好事,坏事是远离地方政权中枢,不会得到重用;好事是时间都是自己的,并且虚职也有俸禄,加上武家经济基础好,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很是惬意。老武此后便在家折腾琴棋书画,也时常参加当地的文人诗会,在荆州文人圈子里很有些影响力,也有不少文雅至交。赋闲有很多空闲时间,老武有空便教武进读书识字,有时也讲一些游学时的各地见闻,在帮武进对现实环境的了解上给予不少扩充。
此是闲话,还是说说范科吧。得知所处时代后,范科的心理被打击得不轻,那滋味真算得上五味杂陈,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却不允许他拒绝参与。如果前世的他变得一无所有,或者被逼上绝路,或许也能够接受。可偏偏他正值壮年,经过多年的打拼才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便被剥夺了一切,还被要求在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地方从头再来一遍。
如果还在后世,就算是人生重来,哪怕倒退一些年,即使再从穷小子做起,他也不会这样失落。毕竟还是自己熟悉的环境,还懂得一些规则,只要肯付出努力甚至还有可能更成功。但是这万事皆不着调的五代,他又能做什么?难道只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个混日子的乖宝?天下纷乱,礼义不存,人害人、人吃人的时代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安身立命?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历,已经少有让他情绪显于色的时候,但内心挣扎与不甘的痛苦却如何都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面上还是故作往常一样,但是夜晚独处时却思绪翻涌,彻夜失眠。硬捱了多日后,他终于病倒了,虽不比之前严重却也病情凶险,多日高烧不退,口中也含糊地叨念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胡话。武氏夫妇多少已觉察出儿子最近几天神态比往常有些变化,尤其是感觉他很疲惫,只以为是少年人贪玩晚睡,没想到竟然突然病倒,接着是连日高烧、神志不清。这一病着实又吓坏了武氏夫妇,老武又像之前一样遍请当地名医上门为他诊治,进妈又继续以泪洗面。
中医对于内科疾病的治疗非常拿手,在又快被银针扎成了刺猬再加上连灌数天苦药汤后,武进的高烧总算是退了,但神志仍不清醒。老武和进妈唤了几回都不醒,眼见才养得长了点肉的脸上又颧骨尽显,脸色苍白,老两口心中更是焦急。人食五谷有病症也不稀罕,偏偏医家诊脉说是心症,因为急火攻心导致的肝气郁结、阳火旺盛。尽管服用了益气养阴、清退虚火的药石便应有了些效果,但是去除不了内心的病根,这方面他们也没有直接医治的办法。当诸多当地名医都是这样的说辞,推脱确实无能为力,老武也没了主意,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正他急得在书房里转圈的时候,进妈说既然没了办法,也只能是病急乱投医,能不能请葛老再来瞧一瞧。事急来不及细想,老武乘着马车就去找到医者葛老。葛老专治跌打外伤,心症他也没辙,但在老武的再三恳求下,也是看在武家世交徐县令的面子上,葛老才终于答应去家里看一看。但是也提前说好,若是不能治不要再为难他。能去便有机会,老武满口答应,请葛老带上诊箱马上出门,武家的马车就在门前候着。
到武府瞧见躺在床上迷糊的武进,葛老也发愁,只看武进满嘴的燎泡便也知这病是内生之症,不是他能治的。总是来了,也不好推脱一句便走,葛老看了之前医家开的药方,又询问了发病的一些情况,便要施针试一试。老武此时哪管别的,只要是给治便是好的,便求葛老马上施针。
葛老虽专长跌打,但是用针是行家,几针下去便见武进的眉头紧蹙,口中也呻吟出来,片刻之后竟然幽幽转醒。范科虽然醒了过来,但觉得自己头大如斗,睁眼又见到一身灰色麻衣的葛老更是不知为何。正在蒙圈,忽然被人揪着前襟拉了起来,接着左脸上传来一阵火辣痛感,却是被眼前老医者使劲打了一巴掌。
“少年人不思孝道,只思己身得失,陷入魔障尚不自知,该打乎?”
脸上的痛楚,耳中的喝骂,如晴天霹雳般在武进脑中连环炸响,让他瞬时清明了几分。转向一边看见神情焦急的老武,目中含泪的进妈,范科的眼泪竟不自知地落了下来。终于觉察自己可能是因为心里压抑太过,生病而失了神志。
葛老见有效果,攒着劲准备再巩固下疗效,却被老武连忙拦住,进妈也扑过来搂着范科,抚着他说不怕。葛老只好叹息了一声,悻悻地收回已经举起的巴掌,又被老武半拖半请地去厅堂用茶了。临出门前葛老说了一句:“这孩子心思沉重,看来只有自己想透才行啊。”
范科的眼泪在不知觉中一串串落下来,不是因为脸上的痛楚,而是又想起心中说不出又解不开的过往。葛老的几句话虽不见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却点到了最敏感的点上。
进妈的轻言细语在他耳边响起:“儿啊,有何不快与阿母说,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阿母舍了性命也要给你摘下来。万不可苦了自己,这比要了阿母的命还要命,儿啊……”。看着眼前泪珠滚落的女人,范科不再觉得自己再是旁人,觉得这就是他记忆里年轻时的母亲,他也只是少年时的范科。勉强坐正,伸出无力的手臂抱住眼前女人的腰身,把脸埋在她肩膀上,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放声大哭出来……
这眼泪像是告别以前的一切,是为了两次危难时守在身边的武氏夫妇的感激,也是为了自己的重生和蜕变。
心病果然还要心药医,葛老一巴掌打醒了武进,算是给他喂了一剂心理特效药。厅堂里,葛老坐在椅上向老武拱拱手却没有说话,老武哪里会不明白,端正向葛老深揖道谢。
葛老只是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老汉这次只是取巧,并非真能医好,不敢受礼。倒是要多问武牧监一句,少郎君是为何事竟生此心结?”
“我也不知为何,病情来势汹涌,否则何至于此。前些日看着进儿也只是感他疲惫,我夫妇只道少年人贪书熬夜,但是没想竟成凶险。”
“就没有其他的征兆?”
“其实也不是没有。自上次坠崖后苏醒,这孩子就不讲一句话,眼神也不同以前,与我夫妇也生分了,总觉得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我们也问起过,可是什么都不说,也不能逼着他说。”
“老汉倒是觉得你们没追问是好事,这个年纪心里藏些小事也不奇怪,可是如此深沉便少见了,若是问急了可能比现在还严重些。总算是缓过来了,便慢慢开导吧,不可心急。”
“葛老说得是。您两次救了犬子,也不能瞒您,这孩子苏醒后已经几次让我刮目相看了。以前私塾的课业也就勉强算跟得上,现在不到半年就能与我坐谈古今,山川地理更是懂得不少。上次那拐杖您是见到的,也是他自己的想法,就算大人有谁能想到呢?上月因家中寒冷,他竟然自己琢磨出铁炉出来,着实可用,您看那儿煮水的便是。近半年间这孩子就像是换了一人,有时我都不解为何。”
“人啊,经历一些大事后性情大变的情况以往也是有的,兴许多过些时间就好了,切莫心急。拐杖我是知道的,就算我这个看了几十年跌打外伤的医者也想不到。那个铁炉确实不错,厅堂宽阔只用一个已经暖意如春,确实不凡。看来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少郎君遇险也算是奇遇,兴许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个世道,就算庸碌些也没什么不好,我夫妇倒是情愿进儿愚钝一些。”
“哪家父母不是望子成龙,何况武牧监学富五车,哪会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太过自谦了。”
“哪里哪里,学识谈不上,是葛老抬爱。”
……
人在心智成熟后最大的进步是对于诸多现实的耐受度越来越强。武进虽是少年人,但现在身体里装载的毕竟是已四十多岁且饱经人生波折的范科的神志,只要想清楚了不会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也不会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尽管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却决心要活出新的模样,反正这条命是白嫖来的,再坏又能如何。
既然神志清醒了便不难治疗,用药后范科身体逐渐转好,神情也慢慢恢复成以往的模样。老武仍不敢大意,每日还抽时间陪武进说话,既想开导他也想问清楚心病因何而生。范科对原因当然不能说,只好编排说是前些日梦里都有白发白须老者授他经义,他却学不得法,一时间心急着了魔。古人对至圣先师托梦的事多会相信,老武听了虽半信半疑,但也不再追问。其实这瞎话编的并不高明,要是追问得再紧些,范科只能照书本里的孔子画像去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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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病,让武进对于现在父母的感情又进了一步,是真的当作了亲生父母,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如此待他,珍视他。他不能负了新生,更不能负了眼前的一对父母,亲情之爱才是真的人生良药。算了,范科本就是前生,他再挣扎也不能重拾回来。既然以后只有武进,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那只做武进便是了。
心里既然已与前世了断,武进的身与范科的神逐渐合而为一,整个人似乎从此蜕变,尽管这种“嫁接”很是别扭。但现在,他终究是武进,也只能是武进。
既然要做武进,便要清楚知道自己的斤两。现在的武进有范科几十年积累的社会经验,有从底层白手起家奋斗的经历,有一般社会人具备的知识基础和不一般的从军经历,从哪方面考虑相对于现在的众人多少都算有些优势。相对于优势,劣势则更加明显,集中在对现有社会情况和生活环境的不了解,以及不适合于当前的思维方式、行事方式、沟通方式。
尽管存在着巨大的时代鸿沟,但直白些去想,人生里面对的主要问题不过是三个:一是如何生存,二是如何变得更好,三是在前两点的基础上实现人生价值。
凭借武家的条件,武进并不担心眼下的生活没有保障。将来会怎样不是现在可以计划,但为将来多做些积累也能为以后活得好增加些保险。所以近来武进思考的主要问题是靠什么生存,这是,至于实现价值问题是保证生存之后才要去考虑的。
武进大致可以判断出,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在父母的溺爱下混吃等死。年少时可以充分享受当下,成年以后捞个闲职接着混日子,虽不上进也算是种活法。当然也可以凭借着往世积累的经验,在新世界里闯荡一番,凭借自己的努力实现价值。
两种选择难易程度截然不同,前一个躺平或许也行,后一个历经风险也不一定能行。既然又重新活了一把,那便折中一下适当地闯一闯,总不至于还不如前一世。范科心里对能够适应当下社会,以后给自己和武家创造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还是很有信心。
既然定下心神,他决定就先从了解环境开始,不能像上一世年轻时没有多少准备就被强行推进了社会,走了那么多弯路才有小成。
很快就要到束发之年,再几年之后便已届弱冠,面临学成出仕。现在恰好可以求学、历练或是寻找商机,为将来打下些基础。曾经从商多年,他懂得无论想做成什么事,先决条件中必要有足够支撑的经济基础。至于怎么做还没想好,需要他深刻了解现状、权衡利弊后再做决定,绝不能草率。
一些可能存在影响的问题也要先思虑好,比如和自己一起坠崖的女人该不该去找和如何寻找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难题。前世找人可以登报,可以向有关部门申请,可以通过互联网发出消息,甚至可以借舆论发动搜索,但现在这些都不可行。还有,以后会遇到些什么情况,如何防患于未然也有必要考虑。类似问题还有很多很多,需要趁着有时间动脑筋仔细考虑才行。
而在此之前需要了解现实情况,制订符合现实的行动方案是首要完成的目标。因此,武进的人生第一个两年计划应运而生,他还列出表格将每月必须完成的一些事项进行了明确安排,而排在本月任务栏里的就是了解所居住的江陵府(也作江陵县)的环境。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武进便开始完成计划表里内容。他首先向父亲说了自己要在江陵府里走一走的打算,当然是以散心为理由。武父倒是不担心,江陵城作为南平国政治权力中心,治安一向不错,只要不主动惹事安全应该无虞。在耐心询问和叮嘱后,武父还向武进推荐了城内的几处古迹,并提出了必须要有人随他一起的条件。武进早已想好随行人选,便是当年和他一起出门的发小何四郎。
武母对于他出门走动本是担忧的,但武父认为让武进出门走走是好事,她便也同意。于是每日出门前武母都会拉过何四郎诸多叮嘱要照看好武进,还吩咐了姜伯儿子六郎带着银钱随时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