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抵达应天府前,显金召集李三顺与恒溪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小船舱里开了个短会,告知了百安大长公主意图以宣纸行钞的主意,恒溪当下高兴得直呼“老天保佑!三清道尊庇护!阿弥陀佛,孔圣人显了灵!”
儒释道三家,都感谢完了,真是个处处留情的忠实信徒。
显金笑,“我也觉得是个好机会。”
“何止是好机会!若真成了,咱们宣纸便是天下头一份儿!”恒溪激动得脸蛋通红。
李三顺却翘着二郎腿坐在矮凳上,肩怂成虾弓,手指曲着无意识地敲打矮凳的边角,嘴巴紧紧抿着,一直没说话。
显金看向李三顺,歪头道,“李师傅?”
李三顺回过神来,迟疑片刻后道,“用宣纸行钞...那咱们的作坊,要不要搬到京师?”
显金想了想,“宣纸之所以为宣纸,是因为只有宣城府独有的山涧泉水与泾县及其周边县才有的青檀树皮,才可制成,我认为不能搬。”
一山育一水,一水孕一草一木。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离开了宣城府的宣纸,还能叫做宣纸吗?离开了青檀树皮的纸浆,还能制成“光洁如玉,墨变千万”的宣纸吗?
自百安大长公主提出“以宣纸行钞”的提议后,显金反复思考了很多。
李三顺听显金言罢,紧绷的虾弓终于放松起来:他贼担心显金被繁荣晃晕了眼界,为了干成事,不管不顾地北迁作坊!
就算他们原班人马出动,水不同、稻草干燥不同、气候不同,最重要的原料不同——就是来了大罗真仙,也没办法做出一样的纸!
李三顺拍拍胸脯,换了条腿跷,松口气,“还算你个狗东西脑子拎清。”
显金道,“行钞是千秋万代利民利市之要事,你我之辈莅大任,更需锤大德、历大劫、忍大气,方可成大果。”
李三顺:?请说人话。
显金立刻转口,“这门生意咱们得好好做!既要赚大钱,又要存口碑,里子面子都得要!”
李三顺点头,这还差不多。
恒溪在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大任务来临时的惶恐如潮水般来袭,皱眉,“若作坊不搬,这笔生意咱们困难重重啊——以宣纸行钞相当于和朝廷做生意,朝廷提要求,咱们要满足,贡品尚且有三改,行钞的要求和改动只会更多!宣城府与京师一来一往,走水道再行官道至少也需二十余天!一来一往就是仅两个月!这么长的沟通时间,我们需要几年才能做成呀?其中舟车劳顿的费用、人力费用、先期投入的费用...从何而来?”
恒溪不敢深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脑子里一团全是浆糊。
这玩意儿听上去光鲜亮丽,可实际坐起来,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
暂且不提给朝廷办事有多难!——这跟普通甲方提需求截然不同。
普通甲方,你做不好,你大不了不赚他钱了,咱们一拍两散,再见仍是一起骂老板的社畜好基友。
给朝廷做事,你做不好,你一抬头你太奶在跟你招手,明年清明咱一起去你坟头蹦迪。
以宣纸行钞,看起来很简单,其中需要攻克的环节太多,作坊的组织架构重构、运输渠道怎么打通,用哪座作坊来做事——这属于后勤保障;
参与制作人员怎么分布、怎么调整、怎么添减、怎么管理——这属于队伍保障;
给朝廷做事,朝廷能提前给你垫钱吗?人不欠你钱都算好的了!如恒溪所说,先期投入的成本谁来付?谁来垫付?——这属于财资保障。
.....
每一项大框架下面至少还有四五个小问题,每一个小问题都极为棘手,涉及向上向下的双向沟通。
向上要钱,向下要人,中间要管,最后才有可能出成果。
显金转身将一块刷了清漆的木板挂到墙上,木板上糊了一张很大的三夹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七行问题,只有其中四五行后,显金在问题后用朱笔画了大大的圈,表示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
还剩下二十行出头,比蚂蚁还密的问题列项,后面空空如也等着人填空。
恒溪看到,脑袋都大了:“...这些咱都得解决?”
显金点头。
“不解决,咱就不接行钞的活儿?”
显金摇头,非常平静拿了支芦管笔递给恒溪,“就算解决不了,咱们也得瞒着朝廷接下来。”
恒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胆子这么大?
显金答,“我们不接,别人接了,我们一辈子出不了头。”
送上门的大货,怎么可能不要。
至于坟头蹦迪,那也是明年清明的事了。
做生意没点胆子和赌性,做不大。
恒溪敬畏地看向显金:你挣钱,我是一点不羡慕啊。
李三顺这时候才体会到半文盲的好处:咱不认识字,自然就没烦恼。
老头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有点想抽旱烟,但又惧怕显金朝他咆哮,留下一句,“...你们先聊,我出去抽一口。”
老头儿佝着头往外走,一拐弯就遇到新晋的抽烟搭子乔大公子。
乔徽熟门熟路地递了烟枪给李三顺,搭了眼船舱里面,“好几日没见你们贺老板下船了,藏里面干啥呢?”
李三顺眯眼吐口白雾,“琢磨怎么骗朝廷的钱呢。”
乔徽:?现在这么狂野吗?
乔徽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再问,“她答应去京师吗?”
李三顺摇头,“刚还说这事儿呢,宣纸作坊去不了京师,京师的水和树皮达不到做宣纸的标准,咱要搬离了宣城府,就是我爹从棺材里活过来,也做不了纸。”
乔徽喉头一梗,面上半分不显,“是吗?那咱们还在宣城府守着?一点不挪窝?”
李三顺蹲在墙角再抽一口条丝烟,“听那说法,八九不离十。”
乔徽手上顿了顿。
李三顺抬眸努了努,“要不你问问去?”
乔徽:他要敢去问,还蹲这儿吸二手烟?
这几日夜里,天天见“乙寅号”船舱夜半三更都亮着灯,隔着船舱看不清晰,但能感觉到显金的忙碌。
显金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进入战斗状态,整个人又燥又暴,他吃饱了撑的去惹她,不怕被咆哮?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良好心态,乔徽又递了包烟丝给李三顺,“您帮帮忙打听打听——”
想起他们的关系还没公之于众。
不对!
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没确定下来!
那死丫头牵完抱完亲完,绝口不提他们是啥关系!
真是把始乱终弃的好手。
乔徽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如若她要去京师,我爹是想给这个关门弟子收拾个别院出来住来着——提前做做准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