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不可避免的,就是一个又一个颠簸的梦境。
除却中途在水阳镇歇了片刻,两个时辰停半刻钟,解决三急问题,其余时间,所有人全都安静又规矩地缩在车内,包括夜里,在驿站换了马匹后又加紧时间,趁着夜色疯狂赶路。
第四日便绕过了应天府外城。
第六日傍晚,抵达松江仓城的港口,夜幕已黑,四下静谧,但令人生奇的是,只是身处这个时空,便可以从这份静谧品尝出几分秩序井然。
得了号令,显金与恒溪依次下车,见此情此景,显金陡然心悸,胸腔里“砰砰砰”的声音响彻云霄。
天寂与江阔、大船与星火、高高耸起的桅杆与忙碌沉默的水手...
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二十余艘一桅多帆的广船依次停泊于港口内岸,随暗流涌动的江水上下起伏,排列前三艘的广船要比之后的十几艘大出整整一个型号,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其顶昂而口,看上去如一条昂首而立的凤凰。
震撼。
除了震撼,别无他言。
显金转过眼神。
港口应是被清空,四周或着官服的官吏,或埋头快走的统一打扮的...是侍卫吗?
显金扶着恒溪,连庚连夜的坐着六七天的马车,每日昏昏沉沉地睡、迷迷糊糊地醒,如今脑子呆呆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埋着头穿青色素缎常服的那一列男人。
“...那些是内侍。”
声音从身后响起。
显金一个哆嗦,转过头,是穿绯袍官服、补子上绣豹的乔徽大马金刀地阔步上前。
在一众着青袍的五品文官中,显得气宇轩昂又高耸突出。
显金是商科女,她在自己贫瘠又匮乏的历史知识里薅了又薅、搜了又搜:好像是有种说法,三品之上方可着绯袍吧?
二十岁的三品武将大员,从星河灿漫中阔步而来。
显金亟需休憩的大脑有片刻当机,当机状态下,不知为何,她很想走上前去,展开双臂围住乔徽。
江风掠影,显金被吹了一哆嗦,理智回笼,突兀想起那天夜里,她还没睡着,迷蒙中见本已走出大门的乔徽一个鹞子翻身从窗户蹿进房中,什么也不做,只蹲在墙角目光灼灼的看着幔帐后的她...
显金在经历这一出莫名其妙的内心独角戏间,乔徽已经走到身边。
“宫里的内侍脾性都有些怪异,甭盯着人看,仔细把人看恼。”乔徽站到身侧,顺手将马车后厢的两大箱行李拿下,伸手转交给身后的侍卫。
身后的侍卫从乔徽背后探出个脑袋来,年纪不大,眸子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好奇,飞快地一手先伸中指贴于嘴唇上,再改伸掌直立,在头侧自后向前挥动,最后捏了捏耳垂。
这个动作有点熟悉呢...
显金笑着颔首。
乔徽作势踹了少年的膝盖,“别闹!先把行李送上船——记得是乙卯船。”
恒溪靠在显金身侧,扯了扯显金袖口。
显金如梦初醒,侧身向恒溪介绍,“乔徽,乔山长的长子。”又介绍恒溪,“恒记恒老板,人称五姑娘。”
乔徽点头,“恒老板。”
再将眼神缓缓从恒溪快要黏在显金胳膊的肢体上移开。
身后有一众内侍扛着大箱子路过,乔徽若无其事地伸手虚空将显金往里护了一把,“咱们先上船吧——请护国寺算下的吉时不能耽误。”
恰好将显金的胳膊从恒溪的手里拯救出来,顺便占据住有力地势,守住了显金右胳膊这一兵家必争之地。
显金笑道,“百安大长公主难道信佛?”
乔徽勾起唇角,没应是也没应否,“此次出海共计三百零四人,这些人里信佛的不少。”
好吧,古代出行不易,得有个信仰支撑,才不至于在遇上海浪颠簸时诅咒老天爷缺爹少娘。
乔徽不急不缓地走在距离显金半步之遥的右前方,声音喑哑却有轻有重地介绍着本次行程,“...咱们沿长江而下,继而转建安海道,沿闽江口向南过闽江水道后抵达福州府。”
快要走到船队的中下游了。
乔徽停在一处栈桥前,船身处挂着大大的牌子“乙卯号”,显金双手握紧绳索踩在栈桥上往上行。
乔徽伸出手,“牵?”
显金像被电打了似的,忙把手从麻绳上缩回来,“你发什么羊癫疯!”
这么多人呢!
乔徽耸耸肩,“这船高,我怕你脚一滑,手又没拽稳,砸水里,成为了一只骄傲的长发水猴子,在长江底下作威作福、倒反天罡。”
显金:...
谢谢你啊,把溺水身亡说得这么生动。
乔徽熟悉的嘴贱配方让显金自在了点,显金拽紧麻绳,努努嘴,“去你的吧!”
八段锦打下的铮铮铁骨让显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爬上了窗板,身后传来娇娇弱弱一声,“牵?”
显金回头,恒溪小姑娘正嘟着嘴,快把手伸到了显金嘴里。
显金笑着握住小姑娘的芊芊玉手,“...都快要爬到了还撒娇呢?”
恒溪两个大跨步扑到显金怀里,嘟嘟囔囔:“栈桥可滑了,我害怕。”
乔徽:...
妈的,你往人怀里扑的时候,蹦得比猴都高!
你怕?!你怕个锤子!
而且...
乔徽发誓,刚刚显金牵住她手时,这位恒五姑娘绝对、肯定、一定若有若无地用眼白扫了一下他,一副恃宠而骄、得意洋洋的鬼样子!
江面浪打浪,浪尖拍在礁石上。
乔徽眯了眯眼,目光定在不远处的一只小船舶上,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啧,听说‘乙丙号’有间舱房还空着呢。”
恒溪手掌紧了紧,气得暗咬后槽牙:以权谋私你了不起噢!
乔徽带着二人转了转“乙卯号”,船只规模比显金想象中大很多,但比打头的那三只大船小了不少,船舱只有一层,船壳之中与船头之下大大小小放了上百个箱子,全都上了封条和大铜锁。
显金没问,乔徽也没说。
两个人默契地往里走,有四个与内室一样同样着青袍的婢女装扮的年轻姑娘分作两列埋头立在船舱门廊。
“洽商团一众人员均不得携贴身仆从、长随或侍卫。”乔徽侧身站立其后,“这艘船只住你们两人,便只配了四名宫人,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船下放置之物,别动别看别问,对外只说放的是宣纸。”
显金点头。
恒溪眯了眯眼,“那我们的宣纸实际放于何处?宣纸需要置石灰粉保存,特别是出海行船,最怕湿润水气...”
乔徽没看恒溪,“在乙寅船。宣纸全部用防水的油皮黄纸包裹,放置有石灰粉吸水,船舱中定时烧炭。”
就是旁边那艘规模相似的船只。
两只船离得非常近,甚至船楦上有,为了方便放通行踏板而专门凿出的凹槽。
“那你住在哪儿?”显金问。
乔徽道:“乙寅船。”
恒溪嘴角一歪:呵呵。
一点也不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