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图书馆靠近禁书区相对安静的一角找到了西奥多·诺特。他正埋首于一本厚重如砖块、封面印着复杂古代如尼文的魔药典籍中,羽毛笔在一旁的羊皮纸上快速移动,留下工整而清晰的笔记。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他深色的头发和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拿着我的魔法史论文和几本参考书,自然地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眸看了我一眼,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去,但书写的速度似乎稍微放慢了些,表明他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并且不介意我的打扰。
我们各自安静地工作了大约一刻钟,只有羽毛笔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图书馆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墨水和木头书架特有的沉静气息。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状似随意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西奥多专注的侧脸上。我的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这个问题只是刚刚划过脑海。
“西奥多,”我轻声开口,确保不会打扰到远处其他看书的学生,“我突然有点好奇……对你来说,最快乐的记忆,会是什么?”
他书写的动作顿住了。羽毛笔的尖端悬在羊皮纸上方,一滴墨水滴落,在未干的字迹旁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过于沉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对上我的。那里面没有惊讶,也没有被冒犯,只有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探究。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羽毛笔轻轻搁在墨水瓶旁,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个姿态表明他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非敷衍。
“最快乐的记忆……”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声音低沉,像在品味这个词的重量。他的目光微微移开,似乎真的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那个最明亮的点。
短暂的沉默后,他重新看向我,眼神清明:“大概是……第一次成功独立调配出一份完美的活地狱汤剂的时候。”
这个答案很……西奥多。务实,精准,带着斯莱特林式的、对自身能力的骄傲。快乐源于知识的掌握和技艺的精湛,源于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成就感。
他顿了顿,灰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暖意,补充道:“那天晚上,父亲难得地没有挑剔我的任何失误,只是点了点头。”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揭示了这个“快乐”背后更深层的含义——来自那个显然要求严苛的父亲的、稀有的认可。
他没有反问我的快乐记忆是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给出真实的答案,或者,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本身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试探或挣扎,与他之前目睹的我的崩溃、以及可能猜测我在进行的某种练习有关。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答案。一个基于成就和微弱认可的、冷静而真实的快乐。
我接收到了这个信息。他的快乐是具体的,有来源的,建立在努力和成果之上。这与我所寻求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纯粹情感迸发的“快乐”截然不同。
“很符合你的风格。”我评论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陈述事实。
他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然后,他重新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目光回到了他那复杂的魔药笔记上,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快乐”的短暂交流只是学习间隙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我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他或许猜到了我在为什么而困扰——守护神咒需要强烈的正面情绪,而这恰恰是我的短板。他没有点破,也没有提供空洞的建议,只是给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逻辑清晰的参考答案。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空白的羊皮纸,内心却无法平静。西奥多的快乐建立在成就和认可上,哈利的快乐或许与友情、与魁地奇、与摆脱德思礼一家有关……那我的呢?那个足以点亮魔杖、驱散最深黑暗的快乐,它究竟藏在我过往的哪个角落?还是说,它根本从未真正存在过?
这次看似随意的提问,没有解决我的困境,反而让那份匮乏感变得更加清晰了。
自那次图书馆的交谈后,我又跟随哈利参加了两次卢平教授的课外辅导。结果,不言而喻。
我依旧无法召唤出有效的守护神。面对博格特变形的摄魂怪,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勉强维持住哈利第一次成功时的那种状态——从魔杖尖端逼出一团稀薄、闪烁不定的银色雾气。它像一层脆弱的纱,勉强隔在我与那冰冷的恐惧之间,却无法将其驱散,更别提形成任何具有实体形态的守护神了。
卢平教授每次都会温和地鼓励我,说能持续产生银雾已是进步的证明,让我不要气馁。但我知道,我卡在了一个关键的瓶颈上。问题的核心,并非咒语的熟练度,而是燃料的匮乏。
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我搜刮记忆中所有看似明亮的片段,但它们要么太过短暂,要么底色依旧带着无法忽视的灰暗。我也曾病急乱投医般地,在练习时试图想象西奥多所描述的那种快乐——独立完成完美魔药的成就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来自严父的稀有点头认可。
但这只会让情况更糟。
当我试图将自己代入那种源于“成就”和“认可”的快乐时,内心涌起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对比。我的“成就”是什么?是弑亲?是掌控彼岸花?这些力量带给我的是孤立,是永恒的枷锁,而非任何意义上的、能被称之为“快乐”的东西。至于“认可”……来自谁的认可?父母的?他们已死在我手中。哥哥的?那认可背后是同样沉重的负担与分离。外界的?那些基于我“苏家小姐”身份或对我东方力量好奇的所谓认可,虚伪得令人作呕。
想象西奥多的快乐,就像在提醒我,我所拥有的、以及我所渴望的,与他(或者说与大多数“正常人”)是何等的不同,何等的……扭曲。这种认知带来的疏离感和自我厌弃,比单纯的快乐匮乏更具破坏性,它几乎瞬间就能冲垮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点微弱意念,让魔杖尖端的银雾变得更加飘摇欲散。
于是,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尝试。
在接下来的练习中,我彻底退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咒语,压榨着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模糊的、关于追逐蝴蝶或是其他什么早已褪色场景的记忆残片,勉强维持着那层薄薄的银雾,不至于在哈利和卢平教授面前表现得毫无进展、太过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