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师对武进说：“梁王朱温废唐哀帝李柷，称帝建大梁，定都汴京，史家常称作后梁。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封迎来了几十年的风雨飘摇，如参天之树不断枝折叶落，既有荣耀，更有悲戚。无数生死存亡、思斗灵灭自此一一显于世间。”

“开平五年梁太祖被次子朱友珪刺杀夺位，三年后其弟朱友贞进伐夺位，其为梁末帝。唐庄宗李存勖亡梁，后定都洛阳，汴京免了几年外难却难逃内斗，人死得却也不比攻城阀国少。”老太师饮茶后继续漫语清言继续讲着。

“唐闵帝、末帝也都未定都汴京，直至晋高祖又来此地，还送了辽国燕云十六州。恶行会有恶来报，几经叛乱之后晋出帝继位，虽秉持汉家良心却不自量力，致辽军袭灭都城，城中汉民十仅存二三而已。”老太师叹气。

“刘知远响应中原百姓群聚反抗，总算夺回京都，为后汉高祖。至本朝，汴京已历经五朝。小子，你可知道，现在这百姓中大部分是外迁而来，当地之民差不多已消失殆尽，可当地士族却鲜有伤亡，朝臣也大多活得快活无忧，哪管朝代更替，何人为君呐。”

武进点点头，听出了老太师话里的意思。当官的可以欺负百姓，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但是士族、朝臣却是同类，要做到利益相连，情分相环。只有这样才能一直在京都之地活得久，活得好。看来内府各监中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想要革除难于登天，这也是老太师的苦心劝告。

对于武进想立足实务，冯老太师非常欣赏，便答应请关系很不错的少府监上监组个饭局，一起说和下这件事。

少府监名叫钱涌隆，人如其名，对钱财有持之以恒的爱好。武进也懂事，提前准备了一部礼盒包装的仿古书，名为《史记》。

饭局自然是在冯太师府上办，名义是徒孙武进找了个好厨子要孝敬师祖，太师就邀请关系很近的王上监一同来品尝“孝心美食”。当年王上监还是个普通宦官的时，冯太师便已荣拥宰辅，更侍奉了三朝皇帝。幸得稳居宰辅之位的太师提携，王上监不仅在皇权更替中保住了性命，还能步步高升，直至做了现皇帝的钱袋子管家。

这王上监每见冯太师都是行晚辈礼的，冯太师交办的事情也必会用心办好。不过太师弟子遍天下，轻易不会有什么事需要王上监办。王上监不仅按和太师约好的时间来了太师府，还带着手信，见面也还是行弟子礼。

老太师笑着扶起，挽着臂坐上了席间宾、主之位。落座后王上监又与员外郎冯可见礼，员外郎是从六品，王上监却是从三品，两人拱手见礼意思也就到了。武进的军器监丞是正七品，又是王上监的部属，还算是晚辈，就必须大礼拜见，当然是武进拜上监。

王上监也是清楚，武父既是四品太子詹事，又是皇帝的信任幕僚，地位显贵。这武家小子现在又是冯太师的徒孙，这身份和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出了席位亲自扶起。武进再恭敬地将王上监扶回主宾座位，并向王上监献上初见礼物。

王上监见是一部裱装精美的《史记》，自然知道是受了太师、侍郎的点拨。打开封盒，随意翻看却见书页中又另有乾坤，登时相当满意。夸武进是少年人中少有的伶俐孩子，他很喜欢。冯员外郎虽抢先收为弟子，他也不差，收归麾下干将。

冯员外郎赶紧随着话说：“这小子早就是王上监麾下了，诸冶监还是军器监，那不都是王上监主理的范围？照此说武进也算是上监弟子了。”

两人相对大笑，举杯一起饮了。

武进真的把家里的厨子带到了太师府，因为武进最近为了让家人吃好研究出了几道菜，很是成功，所以想让太师和老师也品尝一下。今日宴席共准备了六道菜、一道汤、一种主食。菜品分别是烤鸭、糖醋鱼、叫花鸡、东坡肉、素炒、薤白炒肉；汤品是菠菜鸡蛋汤；主食为蛋糕。

菜品原本已经准备，宾主落座后武进又亲自去厨房查看。

烤鸭是用果木烤制，外皮抹了麦芽糖，半日烘烤表皮酥脆，色泽红润，看起来就让人垂涎欲滴。武进用托盘装走了一个，又让厨子再烤两只一会给后院师祖母送去品尝，也让师父带回去给师娘尝尝。烤鸭少不了甜面酱，唐朝时却没有，这个难不住遇到好东西就爱琢磨个究竟的武进。他用猪油将红糖熬化，加入水和适量面粉搅拌成带有甜味的面糊酱。面酱盛装到漆碟中，还在上面再撒上一层铁板上烤香的芝麻，不仅多了一层香味，吃起来又增加了口感，反正武家现在都喜欢这么吃。

薄薄的春饼是刚刚烙好的，一小勺面糊，摊在中间鼓起又涂了油的铸铁板上，当四边微微翘起时便是熟了。武进让两个厨子托着两个托盘进了厅堂，将烤鸭置于中间的的小几上，亲自操刀片制鸭肉，厨子则将蒜蓉、香菜、甜酱、葱花在案几上分别摆好。

武进的刀法经几年本就练就纯熟，用小刀来制鸭肉实在是大材小用。无奈这是宴请上官，该有的表现还是要有的。片刻后，温热的鸭肉便摆好了几盘，鸭肉皮脆肉香，月牙形且一般等大。

侍女端着温水伺候武进、师长和上官净手，武进来到冯太师身旁，用薄饼配着配料先给师祖卷起了一个，递到师祖手里。冯太师哈哈一笑，说：“嗯，孩子有孝心，老夫便先享用了。”拿起来咬了一口，薄饼劲道却软棉，鸭肉入口即化，蒜蓉、香菜、葱花味道分明又能随着咀嚼逐次在味蕾上绽放，那一抹甜酱却又将所有的味道中和起来。甜中有咸，相得益彰，个中滋味之美实难表述。

武进既是表现一下孝心，当然也是为上官展示一下食用之法。果然，王上监如法炮制，尽享美味。两只卷饼吃下，王上监不禁感叹：“老太师，哪知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味，隆承得太师眷顾得以食之，实不枉钱某为人一遭啊。”冯太师不禁哈哈大笑，说：“王上监太过恭维老朽了，小徒孙做的一道吃食而已。下面还有几道啊？快些上来吧，等着心焦。”

武进揖手称喏。让厨子将后几道菜赶紧送上来。

糖醋鱼选用的是一斤多重鳌花鱼，也叫桂鱼。清理干净后用葱、姜、蒜、盐涂抹入味，再裹上薄薄面粉油炸定型，以糖粘牢在净白瓷盘上，再浇上酸甜蒜蓉稠汁，又以鲜花装饰装盘。鱼在盘中姿态就像刚跃出水面想要够食鲜花一般，灵动活现。

叫花鸡在这种场合当然不能是叫花鸡了，要叫“巽羽乾坤”，而巽羽就是此时对鸡的叫法。不同于一般的叫花鸡，这鸡腹中还藏有鹌鹑和炸好的山药丸子，鸟飞在天上是乾，山药则生在地下是坤，鸡则可上可下，便是象征连接天地了。

东坡肉软糯可口，咸甜入味，即使太师老人家牙口不好，也忍不住多吃了一块。

素炒里有山药片、青豆、芹菜、冬苋菜，以姜、蒜炝锅后大火炒制，中间淋入藕粉翻炒见熟便可入席。

薤白炒肉，别看这个字陌生，其实说白了就是北方人常吃的肉炒小根蒜，这个前世的时候就是范科的拿手下饭菜。

汤便是家常菠菜鸡蛋汤了，菠菜此时叫菠薐菜。不要小看这汤水，汤滚时淋入藕粉勾芡的火候非常重要，尤其是藕粉过于黏稠，如何能做到刚好可是费了功夫研究的。

主食乃是武进最近才研究明白的无水蛋糕，只不过没有烤箱，他便在家中用青砖和厚铁板制作了上下两层都可以放置炭火的烤箱，温度控制那就只能是靠经验了，即使有水银也是做不出来温度计的，因为此时就制作不出透明的玻璃来。

老太师已年近七旬，这些吃食中最喜欢的就是黄翠绿玉汤和无水蛋糕了，无他，软乎。东坡肉老爷子今天破例吃了两大块，油炸山药丸子掏出来以后也是软糯，老爷子也吃了不少，这让冯可高兴不已。最近老人家食欲不大好，这是全家的愁事，要知道只要是老爷子在世一天，冯家便会多光耀一天。

一顿饭，算上主食数量正好是“八”，古人对数字最看重的是五和九，但是这两个数字却不是谁都敢用的。十以下整数最为靠近九却没有忌讳的八便被人们更加喜欢运用。

一餐用罢，宾主皆呼过瘾。王上监问：“不知武监丞家的厨子从何人处学得如此烹食妙法？”

武进答：“说来惭愧，今日这几道菜都是下属想出来的。是听老师说师祖近日胃口不佳，这才想着法给师祖调理下胃口。药补不如食补，所以有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菜品。王上监也是为陪太师才受累尝了下属这在家中胡闹的把式。”

王上监赶紧摆摆手，说：“武监丞这要是叫做胡闹，那他处的厨子都可以拉出去砍头了。和宫里自然不能比，但在民间实可夺魁了。由此足可见武监丞孝心一片，难得，难得！”

两个难得便足够说明王上监此次太师府之行的愉悦，武进自然懂得。

“我这徒孙空有一心的报国志向，却是眼高手低，尤其最近又到军器监自觉难处不少。这以后在军器监里的公事，还要王上监多多照拂才好。”太师此时一句话点名了今日宴请的目的。本来这话应该是老师冯可说最得当，但是冯太师实在太喜欢武进这个年轻人，说话办事每一次、每一件都能够做到他的心意上。后辈里的俊才他见过不少，但是能把事情做正，手段又不偏颇的人却少。他今天也是破例替武进给王上监递了话。

王上监心领神会，当下便取出名贴送与武进，拍胸脯支持武进在军器监的全面工作。武进也进一步向王上监请示，军器监里哪些人是需要多多照应的，以后做事不能冲撞了自家人。王上监仔细思索了一下倒是真没有什么人是背景强大的，那几个内监也不过是跟自己多几年而已，并不需要为此花上人情。也就大手一挥，嘱咐武进要拿出才干来，尽情折腾着报国去吧。武进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宴席过后，老太师有些劳累便先行休息去了，武进随着老师一起送别了王上监。

冯可笑着对武进说：“这笔买卖值得，送出的金叶子必能够保你在军器监里事事顺畅。这回放手去做便罢了，身后自有师祖和为师看顾着。”

武进向老师鞠躬致谢。

酒宴后的第三日，武进被少府少监黄垣亲自迎到了任上，当着所有内监和管事的面给武进介绍了军器监的情况，并要求监内一干人等均要服从调派。官大一级压死人，武进送别少监到了大门处后，才转身回了公事房，给内监和管事诸人机会趁机向少监打听自己的来历。黄少监点明了王上监特意关照，不多的几句话便将几名内监震得心神不宁，拜别黄少监后急匆匆跑回公事房去讨好新监丞。

武进坐在公事房的主位，对几个内监不提背景也不说关系，只是问这几位需不需要换个清闲些的岗位。还说打算调动得尽快，三天以后没有调走的就得把各自之前的情况如实讲清楚。内监和管事自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见几个家伙不开事，武进说完便带着铁东去各坊里查看了。得罪了他这个新监丞，能不能受得起罪，就看个人回去称一称身上有几两肉了。

从今日武进和铁东一进军器监，内监吴三江就觉得这新监丞看起来眼熟得很，好像最近刚刚见过，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尤其是监丞这么年轻就有官威，真要是在那见过一定有印象。不过监丞身边的的那个虬髯大汉倒是挺像前几日来坊里做工的那个铁匠，他还有一个弟弟，有些白净也挺年轻的。想到这，吴三江的脑袋里不禁响了一个炸雷，瞬间两对兄弟的样貌就在他的印象里重合起来。他一阵眩晕委顿在地，连小舅子李五德的放声哭嚎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