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有个叫邢骁霏的学员,独来独往,没事就赖在宿舍看外文书,这事自然传到了黄连长耳朵里,不过看书不违反任何条例,学员也没耽误作训,据说看的还都是航空书,黄连长想想觉得这是件好事,就没过问,听之任之。
开学不多久,广东空军的第一号人物,空军司令黄光锐从香港回来,不知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轻车简从,来到燕塘军校考察航校新飞行学员,黄连长赶紧忙不迭地迎进办公室。
黄司令问起这批新生身体素质较往届怎样,黄连长要邀功,说班上有一位南拳高手,一位游泳冠军,还有学员追求进步,拿着字典看英文专业书。
“哦,看的英文书?书叫什么名?”黄光锐华侨出身,精通英文俄文等数国语言,一听之下颇感兴趣,便问起详情来,黄教导称具体不知,黄光锐不和他啰唣,一挥手:“去叫他来,书也带来。”
邢骁霏依言来到办公室,见里面只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穿藏青色西服的男子,仪容俊美,面带刚毅,双眼顾盼自雄,风度如同三国时周瑜周公瑾。他向前举手行礼道:“报告,航校第八期学员邢骁霏奉命前来,请长官训示。”
黄光锐摆摆手,直截了当地道:“你看的什么书,拿给我看看。”
“是。”邢骁霏又敬了个礼,双手奉上。黄光锐一一翻阅,头低着,但剑眉下两道目光却渐次明亮起来,逐本逐本看了好一阵儿,抬头把书摆在一边,目光看向邢骁霏,问:“旁边都是标注解释,是你写的吧,能看得懂多少?”
邢骁霏想了想,坦诚道:“报告长官,开始看懂得少,因为不熟悉的单词实在太多,随着积累的专业单词量扩大,情况已经慢慢好起来,我会尽力去看,直到完全看懂为止。”
“嗯,”黄光锐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书名能译出来吗?”
“是。”邢骁霏毫不迟疑地敬了个礼。“报告长官,这本老书,我看得比较多,是英文翻译自意大利文,朱里奥.杜黑将军写的《制空论》,原着1921年出版。
其他的三本是英文版新书,没有中文译名,我个人理解,离您手边最近这本应该译为,双翼飞机与单翼飞机基础结构异同,第二本,发动机涡轮增压原理航空实际应用,最后这本,可以译成远程飞行天气与气象,不知道是否恰当,请长官训示。”
“最后一本译得不妥帖。”胡汉贤眉毛一扬,目光再次注视在他眉宇之间:“你叫邢骁霏?这几本书从哪里来?”
“报告长官,这是入学前,学生托海外朋友从英国出版社重金购得的。”
邢骁霏瞧出来这位英俊长官的目光里,似乎有点不怀好意的成分,难道一句话要把他的宝贝据为己有?忙在话里先预设下伏兵,入学前,又是重金啊。您总不好意思随随便便就出手抢掠吧。
邢骁霏没猜错,听到他的话,黄光锐果然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黄司令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犹豫丝毫并没动摇他顺走这几本书的决心。
黄光锐的名字里有个锐字,做事也是如此,光风霁月又刚进锋锐,他出身华侨,少年时便追随孙中山先生积极参加革命,危难时刻曾击退陈炯明的大军,驾乐士文号带宋庆龄先生飞过广州,大浪淘沙,几经起落,与挚友胡汉贤一起,得到陈济棠重用,担任空军司令,陈济棠在三军中独爱铁鸟,视空军如珍似宝,黄光锐因此更风头无二,威望极高。
他是广东空军司令,年轻的革命元勋,同时更是个非常出色的飞行家,有过不少开华夏先河的飞行创举。如今年近四十仍挚爱飞行,每次行至香港欧美,一大爱好就是逛书店,购买最新航空飞行书籍。
此刻见到这几本内容精美的原版书,尤其制空论之外的三本,一目十行看过去,已经扫到上面的技术与理论,都是当前最新科技发展结晶,不由他不见猎心喜。总之,看到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放过这几本宝贝,必须带走。
不过,这小胖子学员说的话,倒是让他一时不好开口。但他是雷厉风行的军人,大局为要,只是稍一迟疑,便直截了当地道:“邢同学,这几本书我想拿去看一看。你肯借吗?”
邢骁霏心一沉,没想到这家伙外表看着儒雅飘逸,一开口就硬来蛮干的,忙低头琢磨对策。
“怎么,不舍得?”胡汉贤声音里有些不快。
“报告长官,学生确实有点不舍得。”邢骁霏抬头,悍然回应道:“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这几本书我还没看完,正读到最关键最有心得的时刻。而且,上课时陈主席训示中也曾经讲过,第八集团军军人应该……”
为了几本书,这小子连陈主任都搬出来了。黄光锐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也隐隐有点巧取豪夺带来的不好意思,为尽快解决这件事,他决定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道:“我的名字叫黄光锐,知道我是谁吗?”
“黄司令,学生失礼。”邢骁霏连忙肃然立正,重新敬礼,他再不清楚广东军界的事,但身为航校学员,岂能连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那这书,你现在肯借了吗?”胡汉贤又问。
邢骁霏不假思索地道:“报告校长,学生现在自然是肯了。”
听到这话,司令也松了口气,宝贝到手,心情自是不错,顺口调侃道:“怎么一听说是我,就肯了呢?是不是怕说不肯,我马上开除你?”
“不怕!司令光明磊落、胸襟如海,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安全第一,邢骁霏毫不迟疑地先砸出一顶高帽子过去,接着又说:
“主要原因在于,先前学生并不知道长官是谁,心想随随便便给一个人拿这几本书去,未必能较在学生手里有用。但知道是司令之后,情形当然不同。学生相信司令定能给她们合理处置,用处无疑要比在学生手里更大。出于这个考虑,学生自然改变主意,肯借给您了。”
胡汉贤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非常畅快:“有意思,你这个小家伙有点意思,看着闷闷的,但脑子反应很快啊。”
“谢谢司令夸奖。”经过刚才几句对话,邢骁霏瞧出来这位大佬性格明快,不是装腔作势假道学的人,也就大大方方地受了。
大局已定,黄司令把几本书又翻了翻,实在是爱不释手,随即又开口问:“你家里,或者你托的朋友那里,还有类似书籍么?”
这倒也不是黄司令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主要他本身是美侨,过往书籍主要是来自美国的出版物,而美国人自成一派、崇尚实干,在理论积累方面,离欧洲尤其是离英国人德国人的理论水平,确实有些差距。俗语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是识货之人,此时有美当前,自然恨不得兼收并蓄才好。
邢骁霏摇头:“暂时就这几本。不过学生拜托过友人,只要英国有新版类似航空书籍,请他一定代为购买。他也应承了。”
“好,你一有新书,马上拿给我看。”黄光锐满意地点点头,下命令道。
“是,司令。”邢骁霏大声答应。
见他如此乖觉听话,黄光锐倒开始有一点点于心不忍起来,毕竟自己这么大个司令,对个学生大肆搜刮,传出去着实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好听。
他略一考虑,也交代了两句:“这书我也不白借你的,我会找人尽快译成中文,翻译完毕,原本自然还你。本部图书室里也有不少飞行图书,明天我命人挑几本拿来给你。如何邢同学,这样可公平吗?”
谁知邢骁霏却没那么容易交代过去。果断摇头:“报告长官,学生虽愚钝,但深知学习研究贵在独立思考,不愿假借他人手眼。”
见黄光锐微微皱眉,似乎觉得他有点不识抬举,邢骁霏面容恳切地道:“假如不太麻烦司令的话,能不能请您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